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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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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3章

夜風自窗牖的縫隙湧入禪室,虛掩的羅帳輕輕搖曳。

死寂如潮,像是要將人淹沒。

朝露大義凜然地說完,心頭狂跳不止。

目之所及,皎潔的月色清輝灑曳在少年薄透的中衣之間,勾勒出寬肩窄腰,玉山之勢,氣魄雄渾。

她下意識地捂住了雙眼,只餘指縫間可窺見他,面沈似水,黑眸沈沈。

少年一掌撐在榻上,突然欺身過來,朝她越來越靠近。中衣的衣襟隨之散開,露出精闊的肌肉,隱隱起伏。

那一股清幽的檀香越來越濃,眼前他的面容近在咫尺,呼出的氣息就要將她籠罩。朝露緊張得顫動一下,繃直了身子。

身上驟然一暖。一條錦被蓋在了她身上。

少年只是掠過她肩頭,赤臂拂過她的耳際,將掀去一側的錦被攤開來,覆住了她一身朦朧的春光。

“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?”

平日裏清朗的聲音此刻又低又沈,還帶著幾分不常見的沙啞。

朝露放下了遮眼的雙手,雙眸睜得圓溜溜,大著膽子,小手拍了拍榻上,朗聲道:

“我想和襄哥哥成親。只要、只要成了親,你就做不成和尚了!”

少女雙眸清澈,純潔得像一頁白紙,偏生還要有一下沒一下地扯動他的衣襟,靈巧中帶著一絲青澀。

又純又欲,勾人心火。

李襄雖清修多年,也是血氣方剛的少年,只覺一股莫名的熱流在上湧,克制著沈下心,定了定神,低聲道:

“你知道男女成親是要做什麽?”

朝露想了想,她每當問起宮娥這個問題,她們只會捂著嘴偷笑,說公主成親後就知道了。其實,沒有人告訴自小生活在深宮裏的她,成親是要做什麽,只知道夫妻睡在一個榻上,就是成親了。

瞥見他嚴厲的目光,她露了怯,裝不下去,垂下頭,滑落的青絲遮住她面上的羞紅,只得老老實實地回道:

“不知道。”

話音剛落,見他猛然起身離榻,她急切地掀開錦衾,在榻上膝行過去,又理直氣壯地道:

“你說過的,只要我及笄,就可以來找你的。我聽人說,及笄了就是大人了,就可以成親了。”

少女分明一知半解,卻說得有模有樣,令人又好氣又好笑。

但,一想到她的心上人曾經如此蠱惑她,他心頭壓抑著一絲嗔意,沈聲道:

“我……從前就是這麽教你的?”

“嗯?”朝露茫然地點了點頭。

“可若是你今日遇上的不是我,是個歹人,你就……”他胸口發悶,偏過頭,沒有說下去。

少女心思單純,又是萬千寵愛,金枝玉葉的公主,哪裏知道什麽人心險惡?滿腔赤誠,只是想將自己捧獻於心愛之人。

他根本無法指摘。

李襄斂起散亂的衣袍,不再看她,轉過身去,墨發披散在背後。

身後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響。是她撚起了他的一縷長發,在指間松松地勾著玩,順勢與他越靠越近。

細小的聲音清清泠泠,撥動緊繃已久的心弦:

“可是,我只會和你成親,只會對你這樣……襄哥哥怎麽會是歹人呢?”

李襄垂眸不語,任她在身側玩鬧著發絲,軟綿綿的觸感時不時拂過,溫香軟玉一般。

若非清醒克制,理智尚存,心裏的歹人就要呼之欲出。她明明什麽都不懂,卻無師自通一般,偏生就能激起他心底最深的渴望。

不是歹人,也要被她馴化成歹人了。

“今後,絕不可如此。對誰都不可!”

他聲色冷冽,雙眸黑沈,像是夜幕一般壓下來。冰冷剔透的瞳仁似是燒著火,甚是灼人。

少女不知道自己哪裏做錯了,委屈極了,濕漉漉的雙眸看著他,囁嚅道:

“我只是不想讓襄哥哥去做和尚。不知道為什麽,一想到你要出家,一想到你要一輩子待在這間破廟裏修行,朝露心裏就疼,真的很疼,很疼……”

冥冥之中,像是直覺,像是本能,她的心底有一股執念,就是不想看他入佛為僧。

望著少女泫然欲泣的雙眸,晶瑩的淚珠倔強地將落不落,李襄嘆一口氣,終是敗下陣來。

深藏多年的灰暗秘密,從不與人道的身負之事,緩緩揭開了一角。

“我不出家,也不會去做和尚。”他凝視她,一字一字道,“我身負要事,關乎家國天下,因此才自小留在寺中。”

“待此事徹底了結,我隨你回長安。”

他妄自放任自己占了她心上人的位置。他需得去往長安,有個交代。

朝露迷茫地擡眸,聽到最後一句才破涕為笑。

“我怕你說話又不算話。”她小聲嘀咕,想了想,秀眉一橫,道,“必要先成親。只有先成親,你才會和我回長安……”

少女不依不饒,拽著他一縷長發在眼前晃來晃去。好像生怕他轉眼又要去剃度了似的。

李襄失笑,從她手中抽走了自己的頭發,沈吟片刻,鄭重地問道:

“真要和我成親?”

朝露重重點了點頭。

他攥了攥袖中五指,漸漸握成拳,定定望著她,又問道:

“今後不會後悔?”

“你是襄哥哥,我絕無後悔。”朝露揚起精巧的下顎,念出他教過的詩句,“亦吾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尤未悔也。”

“可以成親了嗎?”

少女眨了眨晶亮的眸,有幾分緊張,有幾分期待。

李襄音色更低,溫柔如水,輕輕道:

“你,閉上眼……”

他的聲音似有不容抗拒的魔力,朝露聽話地闔上眼簾,心若擂鼓。

只覺一陣清淡的檀香香息幽幽拂過。

一雙修長的手指帶著微微的顫意,輕輕撩開了她頰邊的碎發,勾去耳後。

夜色裏,月光下,少女皎潔如玉的臉全然露了出來。

白日裏明艷動人的容色,經由溶溶月華映襯,獨有一分渾然天成的嬌媚,薄紅的面頰蘊著一筆雲羞雨怯的情意。

他目光下移,落在那嫣紅的唇上。方才被她不經意咬著,水潤光澤,猶如海棠沾露,飽滿含春。

李襄還在遲疑,少女的眼睫不住地顫動,似在催促。

他終是俯首下去,在她光潔的額頭落下輕輕一吻,如蜻蜓點水,點到為止,不再作一絲停留。

朝露緩緩睜開眼,明眸流轉,掩不住的興奮,問道:

“原來,這樣就算成親了呀?”

“嗯。”李襄頷首,雲淡風輕,正要別過頭去,袖口一緊,又被她拉了回來。

少女坐直了身子,仰起通紅的小臉,飛快地在他面龐親了一下。

正是方才他所思慕的唇瓣,柔軟清香,掠過他的肌膚,稍縱即逝,泛起輕微灼人的燙意。

“我們可以成幾次親?”少女不知饜足,嬌俏的聲音像輕柔的羽毛拂過耳畔,說著又要貼過來。

李襄怔住,強忍心頭暗流翻湧的悸動,低低道:

“今日,就一次罷。夜深了,先歇下。”

她“哦”了一聲,若有所思地平臥下來。他為她蓋上了錦衾,掖了掖被角,背身欲走。

“可是成親了,不該睡在一起嗎?”

“我尚有要事在身。今夜多有不便。”他望著她發亮的眼,靜立不動。

“襄哥哥,我們成親了,從今以後,你說話要算話。”

李襄垂眸,點了點頭,“嗯”了一聲。

許是方才太過激動,此刻困意泛上來,朝露沒有再說話,心滿意足地翻個身,乖乖睡了過去。

少女的清香飄飄蕩蕩,溢滿整間羅帳。

李襄退出去之前,攏了攏簾幔,最後看一眼熟睡的她,便走出了禪室,閉合了房門。

他所言的要事,就是在庭院中默默沖了一把涼水澡。春寒料峭,化雪之水從頭到腳澆個透徹,如此才算熄火。

幾瓢水下去,清圓的水珠一滴滴浸透他的濕發,淌落玉雕般的面龐,沿著寬肩闊背,最後墜於地面。

待身上寒意散盡,恢覆清明,李襄披上外衣,一轉身,才發現樹下立著一個人。

來人身材高大而清臒,青袍玉冠,書生裝扮,卻透著一股凜然銳氣。他輕咳幾聲,從陰翳中走了出來,眉眼之間竟與李襄有五分相似。

李襄看清了來人,躬身道:

“舅舅。”

這位被他喚作舅舅的男子乃大梁隴西侯,隴西軍主帥蕭肅,燕北王妃的胞弟。蕭肅覆手在背,看一眼樹下的貴妃榻,聲音淡然醇厚:

“阿曜向我告狀說,你在寺中藏了一姑娘。我起初還不信……”

蕭肅頓了頓,望著這位身姿如玉,不茍言笑的外甥,薄唇微勾,道:

“這麽多年沒有看上過一位姑娘,給你議親也不肯,一來就是位公主?”

李襄淡淡道:

“從前,不祥之身,從未想過連累旁人,妄求姻緣之事。今日,公主對我情深義重,不可辜負。”

蕭肅沈默了一會兒,舉頭望著一縷縹緲的月色從枝椏間漏下,開口道:

“你父王已召了隴西軍,意欲與燕北軍一道出兵定襄了。打算借北匈大軍進攻定襄之時,防守薄弱,經由定襄直取長安逼宮。”

李襄猛然擡首,拱手道:

“請舅舅允我,即刻領隴西軍前去攔截。”

蕭肅沈眉斂目,氣勢肅然,道:

“你可想好了,此一去,你雖救得了定襄和長安萬民,但燕北王李晟為了奪位,苦心經營多年,一朝皇帝夢為你所斷送,必與你父子徹底決裂,勢不兩立,將你從族譜除名,逐出燕北王府。”

這些後果李襄早已思慮周全,面上無絲毫猶豫之色,道:

“母妃與我謀劃十年,正是為了今日之局。唯望我此去,將燕北王府,還有阿弟摘除在此事之外。”

蕭肅輕輕嘆息,呼出的熱氣在寒夜裏化作白煙散去:

“為了保全整個燕北王府,只能暗地裏解決此番叛亂危機,無法上報長安,論功行賞。既要犧牲父子親情,又得不到一點功勳封賞。有時候,我不知你是太過聰慧,還是愚蠢至極……”

李襄面色沈定從容。

化雪時節,夜風吹拂,樹梢上簌簌的殘雪落滿他的肩頭,整個人顯得愈發孤絕而冷冽:

“我自小被批了命,無親緣情緣。我本來就不會是燕北世子,此番脫離燕北王府,也無甚可惜。從此以後,可以在舅舅的隴西軍中從底層做起,以軍功安身立命,也並無不可。”

一句輕描淡寫,將一世尊榮化作過眼煙雲。

“阿姐真是好狠的心,自小將你拖入這場眾叛親離的死局。從前,我由著你……”蕭肅眉頭皺得更緊,指著禪室的房門,道,“可此局之後,你既非世子,也再非皇族,被逐出家門,定會遭世人詆毀。再不過隴西軍中一小小邊將,尚無軍功,無法封侯。陛下如何會允你求娶他最寵愛最尊貴的公主?”

“舅舅是過來人,心疼你難得有了一心悅之人。萬一無法如願,怕你痛苦萬分。”

蕭肅深知,自己這個外甥,性子生得極為堅毅,隱忍不拔,自小背負太重,所謀甚大,犧牲過多。

父母親情,榮華富貴,自由天地,男歡女愛,從孩提時期起便註定不屬於他。

從來都沒有得到過什麽,永遠在失去,所以,一旦得到了,就不會想放手。

本是一樁難得的姻緣,在他艱難的命途中是如此稀有的美好之物。若是所執著之事,所鐘愛之人,最終得而覆失,該會是何等的心痛?

樹影搖曳,寒風吹動他單薄的衣衫。李襄閉了閉眸子,輕聲道:

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?”

方才,她說她不會後悔,念出了他最愛的那句楚辭。

亦吾心之所善兮,雖九死猶未悔也。

他阻止父親李晟舉兵逼宮,不僅是救定襄和長安萬民,也是在救她的家,她的國。

即便最後或許得而覆失,與她終成陌路,又有何好後悔的呢?

永遠,永遠不會後悔。

一個額間吻,就足夠了。

“舅舅,請允我虎符,領兵前去。”

濃墨般的夜色裏,少年最後望了一眼靜謐的禪室,仿佛可以嗅到滿室花開的清香,縈繞心懷。

他揚鞭策馬,獨向夜色的最深處,絕塵而去。

***

翌日清晨。

朝露醒來的時候,遙遙望見禪室的桌案上坐著一個人,不緊不慢地在飲茶。

她披衣起身,看到那人後驀然一驚,大聲道:

“怎麽是你?你怎麽會在這裏?襄哥哥呢?”

李曜吹了吹燙手的茶盞,背靠著太師椅,慢悠悠地道:

“叫我一聲曜哥哥,我就告訴你。”

朝露推門就走,被他攔下,好聲好氣地道:

“代郡近日不安定,我哥讓我先護送你回長安。”

朝露心頭莫名一跳。

她想起他昨夜說過的只字片語,他說他身負要事,關乎家國天下。她想起偶爾聽父皇母後談論國事,知道如今朝廷上,最大的事,就是北匈了。

朝露腦袋飛速地轉動,轉頭問李曜道:

“你們燕北軍呢?他可是領著燕北軍去打北匈人了?”

被她如此一問,李曜亦是開始察覺有異。

今日他一晨起便收到李襄的親筆傳書,要他護送公主回長安。他本以為是她擾了他哥清修,惹得他哥終於膩煩了她,要他送走這位大神。

此刻冷靜下來,稍一思索,才發現此事並不簡單。

李曜搖了搖頭,回道:

“燕北軍乃我父王親兵,莫說我哥了,連我這世子都無領兵實權。”

朝露眉頭蹙起。這其中好生奇怪。若是燕北王是去抗擊北匈的,為何李襄也要跟去呢?

她左思右想,心中越發不安,問道:

“代郡附近還有其餘駐軍?”

李曜沈思片刻道:

“北面有龐山營,西面有成均營,可這些兵營皆需皇帝親令方可調動。”

語罷,他藏鋒含銳的目光輕飄飄地落在她身上,好整以暇地等她發話。

如他所料,朝露不慌不忙,從袖中取出父皇從前賜予她的禦令,道:

“燕北世子李曜聽令。與本公主同去龐山營、成均營調兵。”

她心中已有一番計較,有燕北世子陪同,她說服那些兩營將士出兵的機會更大一些。

李曜見她終於露出真身,輕笑一聲,雙臂交疊抱在胸前,反問道:

“公主殿下,你這是要拉我一道假傳聖旨麽?”

“我是替我父皇傳旨,有何不可?”朝露秀眉一挑,不以為意。

從前,她還蒙著父皇眼睛,讓他給自己寫好的聖旨蓋上玉璽頒下呢。

李曜唇角翹了翹,幽聲道:

“假傳聖旨,可是淩遲之罪。我為殿下以身犯險,舍生忘死,有何好處?”

朝露想了想,望著他,鄭重地道:

“我可以帶世子去長安。”

她想著,她和李襄昨夜已成了親,之後還要一道回長安見父皇母後,行婚禮儀式,今日事先請他親弟同往長安觀禮,也是理所應當。

李曜先是一怔,面上不露聲色,心中大動。

去了長安,那離他想要的,便更近一步了。

他隨口一言,未曾想竟有意外之喜,自然是喜不自勝,欣然應下。

……

天蒙蒙亮,四野清寂。

定襄城的輪廓在北地塵煙中隱隱浮現,女墻上星星點點的火杖猶如瀚海孤舟一般,伶仃發亮。

駘蕩的北風自遠處的崇山峻嶺勁吹而來,帶著砂礫,青草,雪漬的氣息,還有一絲微微的血腥。

一聲戰馬的嘶鳴打破四下的沈寂。

謀士驅馬上前,對遙望定襄城的燕北王李晟,道:

“趁著定襄為了防範北匈自顧不暇,我們領兵自定襄抄近道,定能勢如破竹,直取長安。”

風沙中,李晟瞇了瞇眼,沈郁的面色中露出一絲陰狠的笑意:

“十年了,我等了十年。整整十年的遺憾……我此夙願,終要達成。當年吳王稱帝,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。我才是父皇的親子,我才最有資格繼承皇位!”

另一裨將從遠處奔來,稟道:

“大王,燕北軍就位,隴西軍始終未受召前來。”

李晟回身,橫眉冷目,正欲駕馬前去查探,卻見西面沙塵滾滾,馬蹄如雷。

天邊出現了一支訓練有素的軍隊,當中一面一面雪色的旌旗高高迎風揚起,每一面上面皆有大大的“蕭”字,正朝他們湧來。

李晟滿意地笑道:

“隴西軍紀律嚴明,時機分毫不差。”

那名裨將心下稍舒,順著他的目光望去,只見那支軍隊擋在燕北軍和定襄城之間,大有分庭抗禮之勢。他低聲喃喃道:

“隴西軍既來了,為何不歸入隊伍?”

李晟不悅地皺眉,“駕”一聲奔馬朝那支軍隊奔去,怒吼道:

“爾等何以不聽軍令?”

長風烈烈,飛沙走石。一片死寂中,忽然傳來一聲高昂而清亮的聲音:

“隴西軍不會聽你調令。”

李晟凝目望去,只見前面的騎兵陣中走出一匹白馬,馬上的少年一襲玄邊玉袍在疾風中獵獵振起,如翻雲滾墨。

“父王,你手上隴西軍的虎符是假的,自然無法調動隴西軍。”少年手持一道青銅獸首符,駕馬迫近。

“是你……”李晟盯著與自己容貌相似的少年,終於認出他來,冷笑道,“虎符是你母妃當年親手予我的,怎會有假?”

李襄漠然道:

“父王,母妃知你當年娶她,不過為了隴西軍兵權。她知你狼子野心,只恨在燕北王府日夜受你監視,先是假意順從,予你假虎符,然後不惜服毒稱病,將我送去無相寺,為了能使隴西軍擺脫你的掌控,不為你染指,成為你謀權的工具。”

“她將真虎符給了我,令我暗地裏與舅舅一道統領隴西軍,就是為了防你有朝一日,賊心不死,謀朝篡位。”

李晟怔忪了片刻,忽然狂笑起來。

“原來如此。竟是如此!”他死死盯著眼前的少年,道,“我苦心籌謀了十年,沒想到你們母子倆演了一出雙簧,竟然也算計了我十年。”

他的癲狂顯得少年愈發沈定,少年望著他,一字一句道:

“父王,收手吧。”

“此時回頭,尚且不晚。你領著燕北軍,與我的隴西軍一道與定襄擊破北匈大軍,你仍是大梁的燕北王,阿弟仍是燕北世子,燕北王府功德無量,功勳卓著。母妃還在府中等你歸來,她不想你一錯再錯,倒行逆施。”

李晟臉色陰沈,沈默地看著他,忽而笑了一聲,面露嘲諷道:

“若我非要一錯再錯,倒行逆施呢?”

少年緩緩舉起虎符,衣袍隨著頭頂的隴西蕭氏旌旗,迎風狂湧:

“定襄城中尚有有萬千將士平民。若你一意孤行,要犧牲定襄,我不允,我身後的隴西軍亦不允!”

李晟冷笑,霍然將腰間配劍拔出,直至眼前的少年,道:

“成大事者,一將功成萬骨枯。犧牲區區定襄一城,又有何妨?”

李襄搖了搖頭,不避不退,凜聲道:

“就算父王今日能能踏破我的隴西軍,再取定襄,最後攻上長安,他日坐擁帝位,也是妻離子散,民望盡失,離心離德,孤家寡人,又有何意義?”

“孽障!”李晟似是被他此言戳中了心底的痛處,大吼一聲,怒罵道,“命格之說,本王本來不信,當年只為寬慰你母妃,將你送走,豈料被你母子二人蒙蔽十年!

“今日所見,你果真是大逆不道,不僅連你的父王都背叛,難道今日還要在陣前弒殺親父?”

李襄身姿巋然不動,冷聲道:

“父王今日若是再踏出一步,便是謀逆的亂臣賊子。我為國除害,亦無不可。”

李晟怒目圓睜,眼底的血絲像是火焰迸射,指著少年道,“來人,將這逆子給我綁起來,就地射殺!”

裨將自是認得李襄乃燕北王親子,雖知大王素來對這位幽禁寺廟的長子不聞不問,但今日竟要陣前殺子,不由大驚失色道:

“大王,他可是,他是……”

李晟咬了咬牙,怒火中燒,滿腔的恨意燒紅了眼,聲音更是陰戾:

“見母親服毒而不救,使之纏綿病榻十年之久,今日還忤逆犯上,意圖弒殺親父,樁樁件件,皆為不孝!

“本王沒有他這樣的逆子。燕北王府,與他再無瓜葛。他不過一庶民,我自然殺得!”

李襄神色始終平靜。

父王將十年隱忍的怒火,全部燒在他的身上。燒盡他的怒火,燕北軍不會對定襄動手了。

君臣父子,他無愧於心。

燕北軍的弓箭手齊齊對準他的時候,李襄閉上了眼。

“兒子這條命,本就由父王所賜。無父王,便無我。父王要動手,便動手罷。”

他一手破滅了父王一世的夙願。父王會親手殺了他,消解心頭之恨後,只能回到燕北王府,老老實實做他的燕北王,與期盼他改邪歸正的母親和好如初。

從此,母親不必再生病,阿弟繼承世子之位,燕北之地,之後再無陰謀,風調雨順。

世人皆知,燕北王只有一子。

最終,他會在這世間如塵煙散盡,銷聲匿跡。

他是一道傷口愈合後醜陋的疤痕,是燕北王府的舊日恥辱。

克父克母,命格兇煞不祥,天意如此。這本就他的宿命。

“庶人李襄,祝願父王母妃,平安喜樂,長命百歲。”

李襄縱身下馬,來到燕北王李晟的馬前十步,一撩衣袍,屈膝在地。

一跪一叩,還他昔年生養之恩。

“你!你……”李晟死死盯著眼前朝他叩拜的少年,指揮弓箭手的大臂高高揚起,始終沒有下令。

正在此時,副將神色慌張,匆匆來報,朝李晟稟道:

“大王,西面十裏外,有兩支近千人的軍隊並道而來,是龐山營和成均營的兵馬!”

“何人竟能調動這兩營兵馬?不可能,絕無可能!”

“大王,北匈大軍已逼近定襄,我們是否?……”

李晟眼中的血色褪去,咬了咬牙。

龐山營和成均營已近,他的燕北軍無故出兵,若不一道抗擊北匈,反倒落人口舌。

他的大業,他的夙願,早在十年前已經落空了。

李晟恨恨地最後望了一眼地上的少年,心頭怨毒的火漸漸燃燒殆盡。此子今日算計,令他退路全無,心機根本不再他之下,可惜從不心向於他。

漫天的流矢如密密麻麻的黑雨,自北匈大軍的擺陣中而來,猶如陰雲一般籠罩在城池之前。

“燕北軍聽令,隨我支援定襄。”李晟縱馬領兵,朝北匈軍飛馳而去。

兩軍交戰,先鋒騎兵猶如一道疾馳的利斧,將兵陣從中切開。

“世子!世子也在軍中……”身旁的親衛大驚失色。

李襄倏然擡眸。

今晨,他不是讓阿弟護送她回長安了嗎?

他遙望龐山和成均兩支軍隊,只見一道嫣紅的影子在陣前騎馬來去,射術精妙,在黑壓壓的兵潮之中,猶為奪目。

李襄心頭狂跳,領著隴西軍策馬狂奔過去。

逼近之時,只見北匈人已註意到了那騎射高超的女子,數支暗箭正向她射去。

沒有任何思索,沒有任何猶豫,他飛奔上前,伸出勁臂將她攬腰抱於馬上。

流矢“嗖嗖”在二人身側穿梭而過。他擁著她翻了一個身,將自己的背朝向來不及躲避的暗箭。

李襄擡手捂住她的眼,悶哼一聲,鮮血自喉底溢出。

積蓄十年的力量轟然倒塌,他失力跌落馬下。

一瞬間,他喪失了所有力氣,眼前一片白霧茫茫,好似在汪洋中沈浮,就要墜入水底。

萬籟闃靜之中,隱隱好似聽到一個嬌柔的聲音在他的心底不停地哭喊著:

“襄哥哥,我們成親了,你說話可要算話的。”

“襄哥哥,朝露一直等著你。”

他忘了對她的承諾。忘了給她一個交代。

李襄極力地睜開了眼。

霧霭消散,天地一色,蒼茫一片。

黯淡的眸中,那道嫣紅的影子在失了色的天地之間,像風一樣向他飄來,落入他懷中。

“襄哥哥別怕,我來救你了。”

這一回,她的聲音是真實的,不是幻象。

望著少女天真而固執的臉,李襄吞咽一口腥血,放開了懷裏的她,用盡平生力氣,艱澀地說道:

“朝露姑娘,抱歉……我並不是你的那位襄哥哥。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因為正文主要是男主救贖女主(當然後期女主也救贖了男主)。所以這篇番外想寫女主救贖男主。

誰不想有一個又純又撩的老婆呢!

【註釋】

“求仁得仁,又何怨乎”出自《史記·伯夷列傳》

蒙著眼睛請父皇批準聖旨的史實來自安樂公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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